眉山人把东坡老乡的竹居观念,深深根植于自己的日常生活当中。竹,其实不光具有观赏性,在生活中的实用价值也很大。尤其是在过去,盖房子需要它,制作生产器具需要它,牵牛的绳子需要它,编竹席竹扇也需要它,几乎涵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。在眉山青神,苏东坡求学和唤鱼联姻的地方,精美的竹编工艺品更是被发扬光大,现在已经出口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,在国内外非常有名气,价值堪与金丝媲美,被列入“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”,每一年都要举办“青神竹编工艺节”,各种文艺表演活动热闹非凡,为东坡故里增色不少。
这里竹子虽多,但并非就不珍视。我记得小时候,小伙伴玩闹时要是不小心踩断了一根路边冒出来的竹笋,被穿长衫的白胡子飘飘的远房幺公看见,是要用他的长烟杆敲头的,以示惩戒。要吃竹笋,必须等到处暑之后,新生的笋子不能上林,方才能挖笋食用。
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,我疑心会唱川剧《苏东坡写扇》的父亲其实也很喜欢“食竹”。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,每年秋天家里收稻谷,除了别的菜,他总要再挖几根竹笋,剥去笋箨后洗净切片,再摘几片桑叶一起煮几分钟,他说这样可以去除竹笋的涩味;然后捞出来沥干,再切几个泡红椒,和肉片一起炒,我就往灶火门里不停地添柴,一道清新酸辣的“笋子炒肉”就上桌了。全家人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其乐融融享受丰收的喜悦,两大钵钵“笋子炒肉”肯定是最先见底的。
独木不成林,竹子更是以一片一片地丛生,来彼此获得延续和支撑,就像亲密无间的一家人。亲情,在苏东坡眼中,毫无疑问就是不可替代的存在。
他的母亲程夫人,从小就给了他无比温暖的慈爱,教导他和弟弟苏辙读《后汉书》,以范滂为榜样,做一个正直清廉的人,像竹子一样经得起风吹雨打,不管打霜下雪,保持本色不变。父亲苏洵更是以身作则,“二十七,始发愤”,给兄弟俩树立了学习的楷模,并且不顾年老体衰,亲自带着兄弟俩翻越八百里秦岭,北上东京汴梁参加科考,才创造了中国文化史上绝无仅有的“一门三父子”的传奇。而弟弟苏辙,不仅和他从小诗文唱和,风雨对床;在他身陷“乌台诗案”时,不惜冒死上奏,甘愿削除自己的官职保护哥哥。
“与君世世为兄弟,更结来生未了因。”林语堂的《苏东坡传》里有一个细节说,苏轼从北方定州被贬三千多里外的惠州时,因路途遥远经济困难一家老小无法同往,弟弟苏辙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,仍然倾尽全力东拼西凑七千缗钱,帮助哥哥渡过难关。这样的兄弟情谊,这样的兄弟情分,怎不让人唏嘘。在今天的三苏祠,不仅有猗猗青竹,木槿藤萝,我们还可以看到二棵高大挺立日日相对的银杏树,它们也是最好的见证。每年十月末,绿叶成金,满地飘落,哪还能分得出彼此!
对于土地的热爱,中国文人普遍抱有一种近乎宿命的归属感,仿佛最后的一块伊甸园。耕读渔樵,几千来一直都是士大夫们抵御世俗侵袭的传统法宝。苏东坡最推崇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陶渊明,视之为自己的前世今生,而他最喜欢做的除了播麦插秧,栽花植树,另外的事情就是种竹子。不光在黄州种,在之前做过太守的密州、颍州、杭州,湖州,也大力倡导种竹。即便是后来以年近花甲之身被贬岭南,他也把这闻之色变的瘴厉之地视为第二故乡,在惠州西湖孤山上筑室造屋,并种下了大量竹木。“竹外桃花三两枝,春江水暖鸭先知。”他感受到了岭南早早来临的春天。
六如亭后的朝云墓旁,有一片幽深的修竹长廊,摇曳在南风海天之下,犹如一个不沦尘心的多情男子,痴痴陪伴着口念谒语而逝的玉女香魂。“人间至味是清欢”,从此他宁愿孤独终老也不再另续。这份深情,应该并不逊色于他写给原配夫人王弗的那首《江城子》: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。”仿佛松涛之声与竹的飒飒而动,已经合二为一,日夜回响在千年岁月的潮起潮落之中。